（1）

出差去过西昌（凉山州首府）不少次。西昌机场建在群山中央，我第一次去的时候在黄昏到达，可能是当天最后几班机，出来时灯都熄了一大半了，去广场上站得稍微远一点等车，就只能看到黑色的航站楼轮廓，以及隐约看出外骨架是陈血一般的暗红色。楼顶用汉彝两种文字写着”西昌“，凉山彝文是表音文字，但字形中有很多椭圆形的要素，反倒像象形文字的遗留，看上去特别像虫蛹和蚕茧，就像西夏造字多用“乂”“爻””匕“”尸“偏旁，汉人看西夏文满眼都是“杀”“死”“尸”，非常瘆人。在四围青山之中、暮色之下，从空旷的广场上看去，模糊的一个大建筑上，暗红色的彝文“西昌”二字就像两个长了眼的大虫蛹，给我极大的恐怖感。

（西昌的彝文：ꀒꎂ）

西昌市区相当繁华，有湖有山（邛海、泸山），2016年那轮涨价去库存之前，听说一度是四川房价第二高的城市。不过我们一般不在市区停留，而是到山里。第一次看见大蚕茧那天我们就开夜车进山了，凉山空气干净清透，当天是金木合月，夜空和星月明亮润泽，一路都是桉叶的清新气味，我猜是把天然林都砍了种了桉树。

(2)

小李是大理的白族。我对大理白族印象很好，因为十几岁去云南旅游的时候，就是在大理见到一个和我同龄的当地女孩子，鹅蛋脸、高额头、大杏眼，皮肤光洁，我跟她聊了一路，我家人当时鼓励我跟人家合影留念，事后说其实是因为这么好看的女孩子不拍下来觉得可惜，直接拍又太不礼貌了（所以我是？）。后来发现当地人都是这种长相。小李的样貌基本就是那个女孩子的男版。我真心实意地赞美他说，我觉得你和你们族的人长得都很漂亮。他得意地笑纳了。

小李是司机兼秘书，他的老板之前是云南体制内的，下海做矿业。矿老板的司机普遍穿得不次于老板，比如温州那些煤老板往员工堆里一扎就是最像司机的。小李的老板给他买了几身Gucci，他每次来找我们都穿着，并说：“这是我的战袍。” 有时候单独来送个材料、晚上出去吃个烧烤之类的也穿着。我们说不必要啦，他说：“老板特地跟我说过的，见你们都要……郑重。”我好像从没见过他脱下战袍的样子。

小李不但知道自己长得好、跟我说他们那里的人都长得好，后来还对我说：“我觉得这里的人长得都好丑！” 这里，就是西昌乃至邻近的四川贵州广西的山地民族，苗、彝、瑶。确实凉山当地人青年以上，就看不出年纪，皮肤黧黑而不光滑，毛发沉黑而多沙发，眼白因为劳苦一般都不是很白了，瞳孔是琥珀色，整个人乍一看上去都是雾蒙蒙乌黢黢的，对比度不太高；然后普遍瘦黑。大概十年前，我和另一个西昌当地同事去拜访过那边政府的人，套磁的过程中，发现同事和同志是高中校友。我同事开心地自报家门道：我是81年的。老同志（彝族）说：那我比你大得不多，我是79级的。同事不得不澄清：我是81年生的。……但我旁观全程，觉得老同志的反应并不突兀。

（3）
小李对彝族和苗族人民长相的差评，有他自身很大的主观原因。即：一个外来投资的矿老板及其部下，无论如何不太可能跟采矿地人民（不是当地政府）产生十分亲善友爱的感情；能发生的冲突太多了。没有成文规则也没有经验规矩的情况下，要商量很多细致的问题，挖哪座山头，迁谁的坟，给多少补偿，雇多少当地人，给什么工资，雇了你还得培训吧。很容易闹到双方都怨气很大，跟谁吃亏了无关。有一次我听一个矿主说：村子要求他们按照山上树的数量额外加赔一笔造林补偿费，一棵一万块。我说：那树也是村里人当年种的吧。矿主阴郁地说：飞机造林。以当地当时平均的矿藏规模和价格，开工一天大概是小几十棵树。

肉搏或冷兵器冲突也时有耳闻。因为民族政策，打架这种事情处理上不会明着偏向矿主一方。后来有些矿主想出了以毒攻毒的办法，雇佣少数民族打少数民族。我知道有人搞了一帮子内蒙古保镖。还有一次碰到一个老板，他请了一个康巴藏区打手团。跟我们吃饭的时候团队大哥上了桌。

大哥坐在席间非常显眼，轮廓深，个子高，脸庞黑，看不出年纪，但我想既然是雇来打架的，总不至于四五十吧。老板也很尊敬，让他坐在自己旁边的主宾位置。大哥喝酒也不讲汉族规矩，基本就是想喝就喝、边说边喝，他对任何其他民族的评价都是：不够他们打一顿的。别说彝、苗、回，就算是卫藏（拉萨附近）和安多藏人（青海），也不在他们的眼里。大哥的普通话有一些口音，他很认真地对我说：康巴汉子的基因是全世界最好的。我想起皇汉也这么说他们自己，但皇汉长得那个德行可是比大哥寒碜几百倍都不止，我就很宽容。我说：对，一看就是。大哥接着说：很多外国女人去找我们借种。我说：啥？大哥说：借种。就是到我们那里盖个房子住几年，生了孩子再走。我当时都没反应过来怎么就生了孩子了，问了他好几遍。其他人也七嘴八舌地插嘴。大哥又说了很多，我没看过藏地旅游文学，但我越听越像是那几年什么进藏洗涤心灵的魔怔文学里站在女方视角描述“康巴汉子”的话，我心说这些话都谁教他的！还是为了占点便宜主动学习的技能……？他老板也不说话，就笑着看他跟在座的各位炫耀武德。让我非常不舒服的一个饭局。